Monte笑嘻嘻

【谭赵】有所不为 22

22.


周六赵启平值班,谭宗明睡醒了打算出门吃顿早午餐的。电梯门打开,里头站着赵启平的母亲。


谭宗明微微侧过脸,扫了一眼边上。这层另外两家门上的塑料膜还没撕掉,显然没人住着,不由暗暗叫苦,面上只好尴尬一笑,正要走进电梯。赵母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挡了挡,道:“不忙走,平平有个快递地址写错了,寄到家里了,你拿着晚上给他吧,我就不进去了。”

谭宗明心头一震,怔了一下,用手挡住了快要再次合上的电梯门:“辛苦您跑一趟,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赵母其实不愿意和谭宗明正面交锋,也料想谭宗明不会想和她碰面,谁料谭宗明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怕过什么。犹豫之下,僵持在电梯里也不是个事,只好跨了出来。


谭宗明打开门,引她进来,给她拿了她的拖鞋。招待她在客厅坐下,洗了两个杯子,回头道:“咖啡喝么?”

“不用了。”

谭宗明给她倒了一杯水,给自己接了一杯espresso,一饮而尽,一股劲儿冲上头,更清醒,更适合战斗。


“您知道多久了?”谭宗明望着她,笑了笑。

“蛮久了。”赵母喝了一口水,深吸一口气,“谭先生,我知道你们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选择,但是您比他更成熟,有些决定,我觉得您应当慎重。”

“我做出绝大多数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

“那很遗憾我们深思熟虑的结果可能并不一样。”赵母站起来,“水喝完了,东西你给他吧,告辞。”


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呆。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和对面这个人的区别,这样的区别大到她不愿意进行任何沟通。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沟通。

这是谭宗明和赵启平住的地方,鞋柜里却有赵启平准备给父母的拖鞋。这段关系里谭宗明或许掌握着主动权,但是最后决定的永远都会是不坚定的那个。她压根不需要和这个男人多说什么,赵启平最终会放弃,她如此相信着。

又或者说,她拒绝和这个男人沟通。知道真相的每一个晚上她都在想送赵启平去美国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在国外学坏了,兜兜转转,怪的都是这个直接能搜出几十页新闻的男人。她可以想见这个人是怎样把赵启平带进一个与过往二十多年毫不相同的世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轻松买到的。不用像普通人一样奋斗几十年买一套房子,不用像寻常男孩儿一样只在网上和橱窗里看一辆跑车,只要想要,就能拥有的世界。这一切对于一个没有分辨能力的孩子而言,美好而不切实际。一切结束后,谭宗明可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而赵启平则必须重新脚踏实地起来。

至于别的,在她翻阅了各种资料后,认为那些都与她无关。

这个世界的发展,在世界另一端人们对于这件事的认识,都与她无关。她可以对一对陌生的同性情侣报以最衷心的祝福,然而又坚定地反对着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看着她起身离开的时候,谭宗明忽然想起出国前那年失败的家庭革命。父亲如同通知他的下属一样通知他要出国的最后决定,无视了他一切的反抗和叛逆,并且拒绝与他交流,因为交流是没有意义的。

当他能够上战场的时候,他是从不畏惧失败与死亡的。可他没有上阵的机会,对方只在战场上交付了最后通牒就离开了,他要么接受,要么自己和自己在这里天人交战。


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赵启平的影子。他更像他的妈妈,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书念得太多的人,容易在一条路上走到死。她是,赵启平也是。对于赵启平,他从来都贯彻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但架不住知识分子们自己把自己放进福柯的监狱里。

谭宗明不得不承认她对赵启平的自信让他动摇,又或者说,赵启平从未给予他足够信心的基础。


手指在大理石台面上无意识地敲了一阵,他决定给赵启平打一个电话。


“我手头的事应该这两个月能结束,后面我会轻松一些,如果你能请的下来假,我们出去玩吧——你上次不是说要去云南?”

“好啊,我这种又不是专家主任的,应该能走得开。”赵启平笑了,“我上个月刚淘宝买了一个相机包,大小合适。”

“嗯,刚刚送到了。”谭宗明看了一眼桌上没拆的快递。

“这么早,我们家快递不是都下午才到么?”

“最近闲吧。”

“行,那晚上回去具体计划呗?哦对了,今儿周末我要回家吃个饭。”

“行,如果要我去接你,就打给我。”谭宗明想了想道。

“滚。”赵启平笑骂一句挂了电话。


赵启平的假请得挺顺利,正碰上钱主任和主任在聊天,问起眼下在盛宣高就的情况,钱主任也不避讳,直言日子舒服多了。

“其实就是有更多的时间了。你看我们现在,外头患儿这么多,家长又着急,你不可能跟他慢慢说,哦这个药是针对什么,会有什么情况,大概要几天,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出现什么情况要过来这些,我在嘉林是没有办法跟家长沟通的。但是盛宣那边就有预约,基本上每一个病人如果需要,都能充分的沟通。时间够了的话,也会减少他们就诊的压力。”钱主任道,“而且家长普遍稍微有点常识,相对好沟通一些。当然, 要说不适应也有,现在那个系统比较不习惯——咱们这儿不是刷医保卡么?他们那边是和保险公司直接连起来的,就跟国外一样,我还不太习惯搞那个。”

她心理上似乎还当这里是她工作奋斗的地方,说起盛宣倒是“他们”。

“说得我也心动了。”主任笑道,“回家商量商量,改天咱也过去——不过那么搞,每个病例搞得就很贵了。”

“不便宜,感冒发烧就大几百——不过现在咱们医院七七八八算下来也不少了。”

“也是。”

“那您是就打算去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启平开口了。

“应该是吧。”钱主任道,“不过之前跟医院说的是一个借调,先看看吧——你心动啊?你这种小年轻最好还是在三甲先历练,这里毕竟病例多。”

“嗯,我也这么想。”赵启平含混应了几句,拿着主任签过字的请假条回去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如果这批老主任都走了呢,都去到私立医院,更舒服,更轻松,病人更配合,他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做出一些成果——同理他们的服务业将得到应有的报偿。一切似乎都走到合理的尽头,然而又荒谬得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感觉这个系统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往他熟悉的欧美的体系,成熟而冰冷。

他以为这个行业虽然提供的是服务,但与寻常的服务行业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它是关于生命的,当是有一定公益性质的——或者说,它现在的基石是过去几十年公益性发展的产物。美国人对于证书和学历有一种天真的信任,只要你能拿到相关的资质,便相信你有配套的能力。然而医学不是二进制,不是非1即0的判断,它有许多科学相关的知识更有很多经验相关的判断。他不愿去设想一个和美国医院一样的嘉林,要等六个小时拍一张X光片,要等三天排一个CT。还有保险公司,被迫买下一堆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听说的疾病的相关产品,只因为这个会包含一种你常生、医院又看起来挺贵的病。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种跟他这根小螺丝没啥关系的问题,收拾东西回家。吃饭时候说起过段时间想出去散散心,约了人去云南玩个五天,父母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他忽然紧张起来。

“跟谁一起去玩啊?”母亲先开了口。

“凯文,他回上海了……”

“凯文啊,不是谭宗明么?”


母亲的话如同一根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舌根都泛出血腥味来。他听见轰得一声,所有血往上涌,听不见任何声音,犹如关上一部默片,看父亲面色难堪地用胳膊肘顶了顶母亲,母亲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自己。他记得每一次向父母承认错误,都是这样的,父亲做好人,劝母亲“孩子知道错就行了”,他则需要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忏悔一般地哭就行。

他眼下面红耳赤,却梗着脖子不想认错,更想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叫所有的好邻居都来听听。


“什……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如同咽下那根喉中骨刺。

“我今天见到了他了,跟他聊了聊。我以为他会和你谈谈,没想到想到谈的结果是这样。”

“你见到他了……”

“其实我和你爸爸知道有些日子了,但是你现在也是大人了,所以我给你留着面子,想着你早晚能迷途知返。哪晓得你现在还变本加厉了,云南?去多久?还回来么?不要以为你爸爸妈妈都是老古董,我们上网的,看新闻的,你们这种人不是都想去哪儿么,搞个酒吧,好像自己遗世独立似的——你现在真是出息了!”


赵启平感到自己被推进一个文字迷宫里,周围都是黑体方块字,来来回回一共五个:“你们这种人。”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喉咙,却看见父亲站起来,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又被摁着坐下。

“平平,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除了父母是不会有人跟你说这些掏心话的。我跟你说,你妈和我真的的整晚睡不着觉,我好几次想和你聊这个,你妈妈都说平平大了,不会不懂事的。我们很信任你,但你就这样回报我们么?”

“我知道你们为了我好,可我现在过得很开心,我想你们也是希望能看到我开心幸福的吧。”

“你现在才多大,就看着眼前这些花花世界就觉得很好,他能给你的,凭自己的努力挣不到?一定要走这个捷径么?就算你想走捷径,那你老了呢?谁来照顾你?人家都有家庭,都有小孩儿,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人家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

赵启平猛地站了起来:“您认为我选择谭宗明是因为钱?您培养我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就认为培养出这样的一个儿子?”

“不然为什么要做这种不正常的人?”

“我不正常?”


他忽然想到那天听到的魏国强的话。


“如果,我坚持这样,你们是不是宁肯没我这个儿子?”


他没有得到回答,也不敢听到回答。问完那句话,他几乎逃一样地夺门而出。学校分配的老房子,一路顺着坏了一盏灯的楼梯冲下去,冲进上海早春尚带凉意的夜晚。上海早春傍晚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激活了你身上几乎所有的感官,每一盏灯的光都耀眼,每一阵风都令人汗毛直立。按照文学作品的尿性,这时候最好下上一场倾盆暴雨,他当如男主角一样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事实上,春风正好,行人如织,正是周六好光景,人人都有生活要享受。他就算从外白渡桥上跳下去,也就是上个晚间社会新闻的热度,不过要是谭宗明跟着跳下来,多半能上个晚间经济新闻。

口袋里手机在震动,他摸出来,是谭宗明。


他的声音活在那个黑色的电子盒子里,电波透过上海清冷的空气带着热度传到他的耳朵里,来回激荡,仿佛脚下永不止息的江水。

“要我去接你么?”

“你早知道。”

“可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说,想想还是先别添堵。”

“他们说了,我现在在外白渡桥,思考人生。”

“我过去接你,别跳啊。”

“我真跳下去怎么办?”

“报警呗。”

“警察不来呢?”

“119。”

“你不跳下来?”

“你想我跳下来?”

“别。你掉下去,我肯定不跳。这样一说,倒欠了你似的。”赵启平长长吐了一口气,“你笑什么?”

“我在笑,上次死的就是我啊。”


那天他们在家里看楚原张彻的老片儿,忽然说起那日与蔺晨的一战。赵启平靠在沙发上抱着半拉西瓜,说:“真行,就那么跳下去了。”

“游戏而已,赢就行了。”

“一死一活其实算不得赢,我觉得那游戏这么设定满没人性的。”

“求仁得仁,怎么不算?要觉醒的得了秘籍,要救人的得了成全,皆大欢喜。”

“这话说得倒轻松,可真到退无可退的时候,输赢重要,生死更重要。”


谭宗明当时坐在他身边,胳膊贴着胳膊。这人一忙,健身就断了,肉软下来,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毫无攻击性,像是一个回家拍肚子玩的普通中年。这个松弛下来的家伙本来闭着眼睛靠在那儿休息,这时候却慢悠悠地睁开来,笑道:“说出来你估计不信,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活的是你,死的是我。赢的是我,输的是你。”

“我不明白。”

“你不坚定,我不放手,谁赢谁输,谁生谁死,一目了然。”


赵启平想着他的话,抓着手机站在夜风里。他听见那头成竹在胸地在笑,竟似有无尽的感染力,让他也添了力量,仿佛生死也可置之度外。他知这是一时的匹夫之勇,那便是一时,也叫他胸间豪气激荡,似有什么值得为之言生死一般。这样的心情,叫谭宗明知道,要笑他戏剧化,可偏偏却觉得自己又伟大如斗士,在和一个旧的家庭做为自由为爱情的斗争。这唤起了年轻人的活力,叫他暂时撇下撕裂破碎的家庭的底色,踏进灯火夜色里,走向一辆有人相候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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