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e笑嘻嘻

【谭赵】有所不为 26 完

26.


在赵启平再三表示没兴趣找女朋友之后,曲筱绡满不在乎道:“那玩呢?帅哥,玩你总愿意吧?”

“怎么玩?”


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了人。曲筱绡好玩也会玩。在国外留学的漫长光阴中,她显然走了留学党中和谭宗明、赵启平截然不同的道路。越是封闭性社会,三六九等越是明显。美利坚号称自由民主,当然要把等级界限画得模糊非常,但是再模糊,也能勾出点小团体来。背景人士,富二代,学霸,普通人。如曲筱绡这等不学无术,除了钱啥都没有的白丁,大半人生都花费在躺在沙滩上请海滩救生员喝酒上,玩能玩出花色来。

回了上海,社会主义的广阔天地就有更多可玩的。今天我朋友酒吧开业,明天咱们搞艘游艇出海嗨起来,也真的是花样翻新。赵启平只要有空,就奉陪,放松一下也好过回家面面相觑。

“所以你爹妈就对你没什么要求是么?每天吃吃玩玩的,倒也挺好。”赵启平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道。

“我爹是白手起家苦过来的,又觉得我是个小姑娘,当然是想怎么样怎么样。”曲筱绡抬头看了一眼地方,“赵医生你品味不错啊,这家日料位子难定呢。”

“之前排的,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不来也可惜。”赵启平笑笑。

“之前你就订两个人啊?”曲筱绡一双妙目盯着他,唇角勾了起来。

“对啊。当时还在一起,你说是不是要等很久。”赵启平报了电话和姓名,脱了鞋子进去。


“你和你前男友怎么分的?”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啊。”

“八卦最有助于消化了。”

“家里没同意就淡了。”

“你跟家里出柜啦?”

“事故。”

“啧啧。”曲筱绡夹了一块马粪海胆丢进嘴里,“其实要我说,爹妈都是要糊弄的。他们从来都觉得我们就和小时候一样,天真又可爱,一点儿错都不能有。可能么?骗骗就好了。”

“令尊要是知道你这个想法,停了你的信用卡。”

“所以我也在抓紧机会抢班夺朝啊。经济独立乃是政治独立的基础。”

“这都听谁说的。”

“我某个前男友。他原来去美国读商的,后来经济独立以后就养马去了,跟家里大吵一架,如是说。”

“哦那个项目我知道,体验人生呗。”

“所以嘛,我觉得如果仅仅是父母反对就分了,多不值啊。起码得是我玩腻了,我说不谈才能不谈吧,被人说了都不算。”

“就这样你还打算抢班夺朝?先把你这不肖女给枭首了!”赵启平笑了。

“爹妈是要哄的。你给他们留面子,他们给你还卡帐,公平交易。”曲筱绡年纪不大,满嘴歪理。

“那我们假设,如果你经济独立了,他们对你还有一些期望或者要求,你就忍心拒绝?”

“看办不办得到喽。真的特别做不到就不做啊,没有谁离开别人是活不了的,各有各的事儿。你看像我妈,老给我介绍那些所谓青年才俊,多难看啊,饭都不想和他们吃,就不去喽。然后拿你当挡箭牌,我爹妈可满意了。”

“我也在考虑让你给我挡挡枪。”

“乐意效劳——诶,等等,事先说好,如果特别难对付,我会当场走人。”

“叫保安给你抓回来。”

“我个子这么矮,保安叔叔抓得住么?”曲筱绡笑着抹了抹嘴,“啊呀几点了?”

“十二点二十七。”

“我的任务!”曲筱绡大叫一声,赵启平连忙往外头看,怕人一把拉开门,吼上一句“吵什么吵”。

“什么任务?”

“要领任务奖励啊!”曲筱绡埋头手机,“中午十二点开始,就半个小时。”

“我去,至于么,我还以为你公司的事。”

“叔叔你不玩游戏不懂!”

“卧槽,我玩的游戏比你吃的饭还多。”

“那是我节食。”曲筱绡头也不抬,对着手机一阵猛戳。

“玩啥啊,好玩么?”赵启平探着头看了一眼,“这画面有点琅琊榜啊。”

“对啊对啊,手游版。”曲筱绡点点头,领了奖励,放下手机,“诶你玩过啊?”

“我可是老玩家好么!觉醒任务都过了,风舞长林一区号!”

“啧啧啧,失敬失敬。”曲筱绡瞬间对学霸赵启平刮目相看,“可惜了,我在新区,不然你带我过蔺晨就好了。我怎么打都不过,感觉得找人代打了。”

“对,蔺晨特别不好打,我当时……”赵启平忽然停住了。


我当时是和谭宗明一起打的。


“你当时怎么了?”

“我当时、运气特别好,队友嗯,很好。”

“羡慕。”曲筱绡嘟了嘟嘴,“人家也想有大腿抱!”


送曲筱绡回去后,他忽然有点打游戏。

回家一头扎进房间里,把桌面上这段时间在看的材料推开,开了电脑,载入了游戏。


医女正孤零零地站在洱海边,日落月起,正是夜幕初垂的光景。她的影子被拉长了,拖进湖里,如同一只气若游丝的水鬼。

他记不得自己上次为什么来洱海了,或者说,他不记得自己下线前来过洱海。

操纵小家伙在洱海边溜达几圈,用飞行符飞到琅琊山,蔺晨还在原地,建模也没变,赵启平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一般。他戳了戳蔺晨,蔺晨道:“许久不见,阁下定有新际遇。”

再戳戳,接着道:“不如讲给我听听?”

赵启平存心想看他存了多少句话,又戳了他一下。

“罢了罢了,还是不要说给我。我不想听故事,也不想讲故事了。”


再戳下去,便也没有什么变化,照理三把刀,也是敷衍。

无意识地戳开面板,看看属性,发现多了一个技能【天涯比邻】,还以为是bug。游戏中天涯比邻的技能只适用于侠侣,类似飞行符,不过只能飞到侠侣身边,方便召唤而已。


打开面板,侠侣一栏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你爹突然。


一时间脑袋里轰得一声,耳朵充血,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直到母亲敲了第二遍门,才反应过来,抬起头,在显示屏后茫然地看着她。

“刚才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走神了。”

“一回来就上网打游戏,要多跟人接触。”

“嗯,我知道。”赵启平慌张地退了游戏,似怕被人发现,“怎么了?”

“刚刚你舅妈打电话,说茵茵明天到上海,他们来接她,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

“她回来啦?是不是今年毕业啊?”

“应该是,你舅妈说已经给她联系好工作了,毕业就回来。”

“她那专业还是留美吧,机会多,也比较自在。”话一出口,赵启平忽然意识到不对,忙道,“那要不要我明天出去买奶油小方?我记得她在朋友圈前几天还嚎要吃来着。”

“你看着办吧。”母亲笑笑,“对了,你中午出去了?”

“和一朋友吃饭。”

“之前那个小姑娘?”

“啊,曲筱绡,我跟你说过的。”

“你们也认识有些时候了。”

“啊,算是吧。”赵启平眼神闪躲,“她就跟谁都能聊呗。”

“什么时候带我们看看啊?”

“这……这也太早了,先相处吧……啊?先相处……”赵启平站起来,“水好了么?我去洗澡。”


从机场接了舅舅一家去饭店吃饭,茵茵坐他车上,父母四个坐一辆车。

一进车里,茵茵就彻底解放,瘫在副驾驶上:“我的妈啊,困死爹了,还要陪亲戚吃饭。”

“这话的逻辑能叫鬼佬分析半个小时哈哈哈。”赵启平笑道,“安全带,不然罚你哥的款。”

“我给你带了好多巧克力,特别长肉。”茵茵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道,“超适合你。”

“行,领情了。”赵启平踩了一脚油门,“你说你每次回来都这么兴师动众也不带个男朋友回来。”

“我靠,不要跟我妈一个口气行不行,我搞学术已经很苦了,没有精力玩感情。”

“你phd开始申了没?”

“申了,但是no reply!no!”茵茵的脑袋咚得一声撞到玻璃上,然后又栽回靠背上,“好烦啊,我最讨厌没有回音。每次看到邮箱提醒那个心情,那个心情你懂么!”

“懂啊,我过来人好嘛!”赵启平嗤了一声,“放轻松,最后总是有学上的——不是,我听我妈说,那你妈已经给你联系好工作了——你没跟他们说你要搞phd啊?”

“我靠我哪敢说啊,说了我还能不能回美国啊?”茵茵瞪圆了眼睛,“我妈就……老观念你知道的,觉得女孩不能读phd啊,更何况我还没谈过恋爱,她估计觉得我要是读完phd,就更难找了。”

“瞎说,你读不读都难找。”

“我跳车了啊!”茵茵挥了挥拳头,“你别说漏嘴啊。”

“我什么时候说漏嘴过?”赵启平笑了,“那你到时候真拿到offer了,怎么说啊?”

“枪杆子里出政权。”茵茵信誓旦旦道。

“可以的。”赵启平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耗着呗,我不回来,反正博士又不用跟他们再要钱,就大不了先读着,不同意就躲,最后耗不住的肯定是他们。我反正想好了,大不了住朋友家。”

“不得了,我都可以想见到时候舅妈给我妈打电话哭,说养你不如养块叉烧。”

“本来就是养孩子不是养猪,养猪你也不能要求这块肥那块瘦啊。”

“我最近发现你校小姑娘自我意识都挺强的,不错,蛮好的。”

“我校前沿阵地好嘛!”茵茵道,“诶,你还认识哪个小姑娘?”

“我认识的小姑娘多了去了。”

“对对对您才貌双全,当然花间游走。”

“其实我是觉得我们学校女生的话,可能本来就家庭情况还都蛮好的,然后女生的话,我其实觉得啊——就我自己个人看法——我觉得我们比同龄男生要看得清楚点,第一我们确实智商高你不服不行,第二就是其实我们的思想解放程度比你们高。”

“怎么说?”

“你们是现阶段家庭观念的最大收益人,所以呢,也就更少改变的愿望。但我们不是啊,就更想摆脱现状,或者说,让我们自己选择自己的现状和将来。就比如,你看我爸妈,大部分觉得他们已经很民主了,就我一个女儿,谈不到什么重男轻女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对我也有很高的期望,也确实付出很多。但是你真的去仔细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其实他们的期望还是挺男权社会的,就是觉得我一定得有男朋友,一定得结婚有家庭才幸福。我不是说我不想谈恋爱或者结婚啊,就是说我只想自己决定要不要干这些事,什么时候干这些事,这些事必须不必须。像一般女生只要考虑到自己的选择权,就很容易想要独立于家庭,因为现行的家庭模式需要我们做出一些牺牲,于是我们更想去改变,可是男生不一样,你们是得益者,所以你们也不是太想改,父母说什么最后也落到他们为我好上,那就很容易故步自封,因为上一代人的结论本来就是时时处处与时代脱节的,不能全听他们的——你是不是睡着了?”

“没有。”赵启平摇摇头,“其实,你这话也有点偏激,我们有时候也想摆脱来着。”

“那想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啊,不然没有意义啊。”

“我知道。”赵启平轻轻道,“只不过,从想到做,往往都要经历一些心理斗争,天人交战什么的,要不怎么说痛下决心呢?”

“也是,谁都不好受。”


下车,进饭店包厢,上菜,吃饭,赵启平和茵茵都心照不宣地装起哑巴。茵茵这家伙天生的演员,每次问她个什么就捧着杯子甜甜地笑,耳朵还配合地红,完全看不出车里的嚣张斗士姿态,邻家少女一般天真可爱。

“平平啊,你要给妹妹带个好头,不什么时候带女朋友给你妈看看啊?”

“额……”

“我们家比较民主,都不管他的。你说现在小孩儿大了,有什么话都不跟我们说。之前他出去跟女孩子吃饭,哎哟我到现在都没见过。真是,孩子大了,你就没法管啦……”

“哎呦?真有绯闻对象啊?”茵茵溜了他一眼。

“诶对了,好像也是美国回来的。”

“哪个州?什么学校?学什么的?”茵茵抓住了转移火力的机会,她实在不想听她妈吹那国企有多稳定舒服。

“你查户口啊。”

“老实交代!”

“你们学校的。”

“卧……”茵茵把一句“卧槽”咽了下去,“我们这届的么?”

“应该吧,本科应该,但你不是读了master么。”

“说不定还真认识呢。”母亲笑了,“好像姓曲,对了,曲筱绡。”

“WOW!”茵茵瞪大了眼睛,顿了顿,上下打量着赵启平,一脸忍笑,“可以,真可以。”

赵启平当然清楚曲筱绡在UCLA的作风,揉了揉额头干笑道:“世界真小哈。”

“你见过啊?怎么样?”这下连父亲也来了兴致。

“挺好看的,白富美。”茵茵点点头,“social butterfly,蛮会做人的。”

“谢、谢。”赵启平一字一顿地横了她一眼。


这个话题算是揭过,茵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厉害啊,她你也搞得定,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您这算monarch butterfly了,怪不得要脱离家庭,你把她带回家,姑姑姑父能气死……”

“闭嘴。”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茵茵说她导师觉得她有走学术路线的天赋。”赵启平立即道,然后站起来,“我去个洗手间。”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从洗手间出来碰见个老熟人。

“庄师兄?”

“诶?Jerry!Hi!”庄恕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和谭总在海南!”

“他去海南了?”

“去休养吧,上海这段时间天气不太好。”庄恕皱了皱眉头,“哦对了,嘉林比较忙,你走不开。”

“你在盛宣怎么样?”

“挺好啊,就和国外差不多吧,其实technical的还好,就是有些行政上的我有点儿水土不服,不过谭总做事你也知道,就放权呗,就先做着吧——他现在好点没?我很久没见到他了,上次还是视频会议。”

“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这样。”庄恕听出了点弦外之音,“抱歉。”

“年底一般不是很多会,为什么这个时候休养?”

庄恕忽然意识到自己卷进了自己集团老板的狗血情事里,认真思考其夺路而逃的可能性,再三衡量了赵启平的腿长,觉得还是能被追上的,只好道出实情。


赵启平都没想到他自己能这么平静。多半是谭宗明关于投行人员多发病的科普做得不错。

“有机会我去看看他。”他说完咬了咬嘴唇,“谢谢啊——有空一起吃饭?”

“行……”庄恕答得心虚,巴不得他马上抛之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今儿见过他这事儿。


出了洗手间右拐直走,一共六十三块地砖。每块地砖的主色调是象牙色,拼着四个深色的三角形作装饰,其中有一块上有点脏,踩在上面要小心,会滑倒。然后再抬头的时候就是包厢的门,他听见里面的欢笑声,甚至能感到那股带着人味的热气铺面而来,只要他推开门。被木格分开的磨砂玻璃后有影影绰绰的家人,他们正笑着在谈与他无关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被剥离开。


虚浮地飘在半空中,从上而下地望着一个站在门口的年轻人。

他将推门进去,将重新回到他的家庭中去。然而又仿佛失去了微笑应付的力气,只能呆滞地应声。

“多可怜的人。”他有点同情他。


他仿佛看见茵茵和曲筱绡手挽着手,一个踩着恨天高,一个蹬着帆布鞋,从他背后走了过去。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不赶着什么,也不避着什么。走出一段,就回头来看着他笑,然后又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但他抬起头,只是一扇木门。


推开门是正又绕回到曲筱绡的家庭讨论,显然在刚才他缺席的时间里,为了转移话题,茵茵睚眦必报地科普了一下UCLA各个圈子风云人物的传奇故事,盛赞了曲筱绡的精明能干酒量惊人,毕竟一次喝趴五个同龄男生并且还竖着出去的英雄事迹实在是不算多见。

“现在女孩子是要能喝一点的,我就特别担心我们家茵茵,一点酒都不能喝,所以我也不放心让她出去,现在饭局上不会喝一点确实不行,她又是学商的,唉早知道就让她和平平一样学医好了。”舅妈打圆场道。

“我哪儿有哥哥那么聪明……医学院分很高好么……”茵茵赔笑道。

“筱绡现在接手她家里的生意,会喝酒才比较好。”鬼使神差地赵启平忽然开了口。

“那还真挺不容易的。”舅舅点点头,赞赏道。

“可不是。她们家家庭关系有点复杂,还有哥哥,不过同父异母,所以她比较要强,我觉得挺好的。”赵启平一边说一边看向父母。


席上忽然安静起来。

茵茵似乎嗅到了一点儿不一样的气氛,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死道友不死贫道,道:“不过她人真的蛮好的,为人处世也挺大方的。”

“你就要跟人家学学,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学习。做人也很重要。”舅妈找到了继续教育茵茵的点,饭局上也终于转移了火力。


吃完饭舅舅舅妈开车带茵茵回苏州,赵启平开车带父母回家。外头开始落点小雪,茵茵走到他身边,轻轻念了句保重,就躲进了车里,当那个怕冷怕冻受不得风吹日晒的乖乖女。


很奇怪,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哪怕他知道到了前头那个红绿灯就有的话说。


“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来我们见见?”先开口的是父亲,“就见见——你也别有压力,就认识认识。”

“不知道,她忙于竞争家族企业控制权,估计很难约。”赵启平的手指轻轻扣着方向盘。

“他们家还有这种事啊?”

“有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母亲笑了,“看不出来,小姑娘还挺厉害的。”

“对啊。”

“其实这种家庭关系比较复杂的话,你相处起来也会累一点。”

“所以要不分了吧。”赵启平平静地看着前方,“我再接触些别人。”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母亲听出不对。

“不会啊,她本来就不是茵茵那种专心学习的,就还挺爱玩的,我估计你们接受起来也有难度,对么?”

“爸爸妈妈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就行,其实你选什么我们都支持,是吧?”

他在后视镜里看见父亲的手肘推了推她。

“谢谢。”不管怎样。


他不再看后视镜,也不想再看。


一整晚父母都有点儿担心他,甚至晚上吃饭的时候说起春节全家一起出去玩,说他不是一直想去云南么。他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同情他们多些还是同情自己多些。


又有些鄙薄自己的怯懦。因为这几个月的辗转反侧,全部都是自找的。


他曾经给一个骨头坏死的病人做过截肢手术,他很抱歉,可对方给他送了花篮。如今终于明白他的感受——真是从未如此轻松。

他们不会满意,但他们会说无论如何都支持。

他们反对谭宗明,同样不太能接受一个不合心意的小姑娘。


他忽然想起那天和谭宗明在飞机上,他说人最终只能向内看,去问自己。他却固执得如同一只牛头犬,往着相反的方向死命挣扎,在别人那里寻求和解和支持。


人只需要与自己和解。


去盛宣的路上,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一点儿不同。他整个人都松快,发自内心的轻松,仿佛卸去一副嵌入血肉的枷锁。

“今天你也轮岗去盛宣?”

“嗯,副主任医师以上每个月有一个礼拜去坐诊,但本来今天不是我,老李有个病人从赶过来,票都订好了,就换了一下。”

“嗯,人家来一趟上海也不容易。”


盛宣骨科接待的病人多半都是有预约的,到了时间就能下去吃饭,不必被一些恰巧中午到了的病人拖着。医生的胃病多半都是被拖出来的,盛宣这点倒是做的不错。

电梯口站了不少,都是等着下去吃饭的,也多半都是原先嘉林的,便不是嘉林,医疗系统相通,大家也都认识说说笑笑地挤进电梯。赵启平资历浅,侧身让前辈们先进,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压扁了自己对着电梯门。


食堂在2楼,电梯却停在了5楼。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刚回来视察的谭宗明就看见一条刚被放出压缩袋的赵启平,站在电梯里,扭过头,隔着那道电梯门有点冒傻气地看着他。


他有时会想如果再见到赵启平,会不会尴尬,小家伙会不会夺路而逃。他太不会伪装自己,只会逃跑。可他是要追上去的,跑不跑得过还两说,追上了他猜想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猜想假设,常常是错误。


他隔着电梯门看见赵启平,仿佛今天早上他们一起坐车过来,等下下班也要回一处去,自然而然地就想笑。

赵启平也隔着电梯门看见他,瘦了点的老谭笑起来好看,脸也不那样圆,有些像他给他看过的毕业照。


谭宗明一脚踏进电梯,电梯忽然发出警报声。他也在后头一群人里看见了赵启平的父亲,无奈地笑笑退了出去。

“超载了。”他笑着向大家挥挥手。


人这一生很多重大决定其实都不过脑子,这是件好事。因为脑子有时候远不如身体诚实。


正如那一刻的赵启平,啪得一声碾了下开门键,一把抓住了谭宗明还在挥着的手,把他拉了进来。

“没有,是超时。”


他说这话的时候,谭宗明的大衣贴在他白大褂里的毛衣上,黑色的羊毛大衣。他在逼仄的电梯里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他换了香水,可那是他的气味。手指被迫贴着他那件大衣的袖口,摩擦着他的指尖,医生敏感的指尖。有什么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钻进他的脊梁,浑身都战栗发抖。

他探出手指,慢慢地往前,他碰到他的手。


他在父亲的面前,同事的面前,碰到他的手。


指尖探到他的指腹,那根手指忽然勾了起来——他不敢看他,盯着无法反射倒影的不锈钢的电梯门。那根是他的小拇指,坚定而柔软地纠缠住他的食指。

他们的手藏在下面,拥挤的电梯里没人看得见一双相互试探又相互接近的手。

食指和中指在往上,就插入了他的指缝里。他感到那只手轻轻动了动,如同一把长命锁,扣住了他的指头,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手的温度正在被慢慢地同化,从那只包裹着他的手掌,到他的手背再到他的掌心。


你们都不知道,就在眼皮底下,我们肆无忌惮地双手纠缠。你们能拿我们有什么办法?

这种自欺欺人地骄傲让他兴奋得呼吸急促,几乎要溺死在一双手的拥抱里。


如果电梯永不停止。


可惜没有如果。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谭宗明松开了手。他先走了出去,然后是赵启平,接着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别人。


他等了等,等父亲出来,跟在面色阴晴不定的父亲身后,往食堂走。

如同一个奔赴刑场的死士,在迈出第七步的时候下定了决心。


他猛地转过身,望见仍在原处的谭宗明。

“一起吃个饭?”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如同他从未这么用力地说过话。

“好。”


天晓得谭宗明的limo什么时候运到了上海。

他被压在米色的真皮座位上,腰贴着电热的座椅。他的白大褂丢在脚垫上,如同一起被踏进泥里的他们。他的大衣也丢在地上,黑白交叠混杂。

谭宗明的嘴唇居然可以这么烫,几乎能在他的锁骨上烙在深入骨髓的印记。他的手指也如同燃着火的烟火棒,从谭宗明的喉结滑到他的胸口的疤痕。


“切了?”他对着那道手术疤痕吹了一口气。

“剩了一半。”谭宗明笑道,“不过现在又有一对了。”


他就喜欢他,不管他做过多少无力的尝试,到头来就是喜欢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坏学生把好学生哄得一愣一愣,最后一起造反,家长会上跑上讲台,当着所有人的面,放两串二踢脚,然后高高兴兴地一起走。


整个人被填满,他忍不住弓起身,胸口贴上谭宗明的。他感到那个胸膛里跳动着一颗心,完全不同的频率,他也能听见。他发不出声音,只是不由自主地因着那个心跳喘息。


“如果我没拉你进来?”

“那此刻会晚来多日。”

“只是晚来?”

“对。电梯门开的时候,我看见你笑,感觉春天都到了,所以我知道你选了我。”

“你错了。”赵启平抱着他光裸的背,吻了吻他的耳垂,“我选了我自己。”


车内温暖如春,窗户上凝了一片薄薄的水雾。水雾后一只手在混乱的战况中划开水雾,另一只手覆了上来,将它团在手心带了下去。

车窗外的上海开始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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