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e笑嘻嘻

【谭赵】有所不为 25

25.


外公走的时候,谭宗明对老人家这么多年的人脉总算有点直观的认识。

站在棺材前,大家都很克制地难过着——至少对于谭宗明而言,难过和遗憾是十分抽象的,更多的是感慨,再多的金钱都没法留住性命,遑论和和性命一起消散的权威。

对于外公,他没有太多温暖的回忆。他是极有威严,说一不二的。但威严和决定权这两者也是谭宗明的不肯轻易予人的,显然不会有太多好的印象。听人说起血浓于水,他常常持怀疑的态度。他常常想,任何有血缘关系的人,依旧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会比两个陌生人亲密,也只基于他们有更多的机会相处。

人在葬礼上最容易考虑健康问题。他有点儿怀念二十多岁的自己,通宵几个晚上,几杯浓缩一个冷水澡,就能神采奕奕。熬过最苦的几年,他有了更多的目标,便也谈不上轻松。当然更多的只是习惯,睡不着睡不好,习惯性起来查邮件。

赵启平则拥有令人嫉妒的睡眠质量。小家伙一沾枕头就开始迷糊,浑身都热,睡到后半夜就贴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他就那晚睡得不好。

很多事情回头想想也是挺有意思的。从那晚开始,谭宗明的失眠传染给了赵启平,从同床异梦走到两地分居。有时候谭宗明会做一些无用的回想,他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更主动一些,也更强硬一些,会激化矛盾还是会挽救败局。当然,一切推想如空中楼阁,最后只指向一个苦涩的结论——他在浪费时间。


“不去和小吴打个招呼?他都回来了。”父亲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刚才打过招呼了,晚上约了吃饭。”谭宗明道,“我妈看着还行。”

“恩。”父亲点点头,“病了也有些年头,大家心里都有个准备。”

“好。我在北京可能带个三天,上海还有些事。”

“听说你回陆家嘴了。”

“听谁说?”

“我总能听说的。”

谭宗明顿了顿,道:“所以?”

“淡了就淡了,也该安定下来了。”

“该不该的,我心里有数。”

父亲似乎对于谭宗明的认真程度十分不可置信,思量再三道:“如果只是为了赢而逞强,不太明智。”

“您猜中是正常的。”谭宗明道,“但是您说了不算这件事,也会慢慢正常起来,日子慢慢过,咱们可以慢慢习惯。”


离开会场的时候,他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歇斯底里,教科书式的底气不足。

给赵启平打了第四个电话,把事不过三的旧语抛之脑后,然而依旧没有回音。他不会知道赵启平为叫病中的母亲宽心不得不当面换了号码,也不会知道赵启平启用新号码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谭宗明拉进了拒接名单里。要建立一个反谭宗明磁场,以免他被瞬间吸了出去。

母亲出院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带动着赵启平也心情愉悦起来。

上海秋天的下午满地阳光,天不算太冷,有风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送来点黄浦江的水气。他要给谭宗明打个电话,把这个被工作埋葬的家伙从半截土里拎出来,去晒太阳。然后他想起他们上次争执过后,一次也没有通过电话。


回去上班。之前头儿去了盛宣,他刚升了副主任。


对面坐着个姑娘,个性得很,用着男香。不称她,如同故意浓妆扮成熟的新手,刚刚上了战场,用皮革香包裹着一个漂亮傻瓜的本质。

太不称她。

太过硬朗的皮革与广藿,和她过于娇弱的体格未免太不相称——他设想她也是想中和一下,然而过于失败,如同一匹无法驾驭的野马,把她摔进土里,狼狈得很。这种香得一个成熟、坚定的中年男人才能驾驭,他得有不动声色的野心和收放自如的分寸感——

——比如谭宗明。


思念如洪水猛兽突然席卷了他。他低下头,不去看小姑娘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的热热闹闹的明送秋波。

她把脚伸过来,想叫他摸一摸她的脚。漂亮的脚,漂亮的鞋。

谭宗明这人有时候烦得可以。他对于鞋子有一套玄学理论,说人只有在舒服的鞋子里才会有平和的心情,而他很需要。作为给动物保护协会每年捐钱的天敌,谭宗明对于皮的种类有近乎挑剔的要求,并且坚持不懈地穿订做皮鞋,在好看的同时必须要舒服。

“那你应该穿运动鞋。”他曾这么说。

“不好看。”

“我觉得挺好。”

“看脸啊,你当然穿得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并肩躺在按摩浴缸的热水里,四只脚蒸得红通通的。谭宗明说他小时候不学好去逃学凿冰捞鱼,掉进冰窟窿里,被人捞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他中午在外公家吃饭,被学校告了一状,用皮带子打屁股,还罚站。

“我从来没被罚站过。”他记得自己当时特别得意。

“你那是没遇到我。”谭宗明闭着眼睛,靠在浴缸壁上,“我们班好学生都听我的,糊弄几下就跟我学坏了。后来家长都严令禁止,不许和姓谭的鬼混。”


遇也遇到了,混了鬼混了,坏也学会了,末了家长也禁止了,只是更加歇斯底里寻死觅活,历史到底螺旋式上升。


有点儿破罐破摔地给出一张名片,忽然想起自己那张被掘成两半的学生卡。来来回回的,怎么就扔了,好歹做个纪念——一个请君入瓮的设套,一个束手待毙的投降,教科书式两情相悦从来就是一个就是双方携手走向一败涂地的过程。

快下班的时候接了老严的电话,叫他过去签字。那桩官司结了,他也当过去了结一下。能不去盛宣么?当然可以,老严正好不知道顺个哪门子的路,可以大律师亲自送货上门。老严这人做事妥帖到总让生人觉得不怀好意,不过日后也未必有什么联络,他也不放在心上。

老严这家伙他没亲眼见过,如今一见便知谭宗明的形容颇为精当。西装不可谓不笔挺,形容不可谓不猥琐。眼睛太小,又太亮,精光得很,赵启平被他看得不大舒服。

“赵医生真是年少有为啊。”老严低头看了一眼桌上还没收进去的名片盒,“能拿一张么?说不定哪天我也断个腿什么的。”

“给——但咱们还是希望别发生那种事儿吧。”赵启平道,“你看我这已经忙不过来了。”

“是。”老严笑笑,“对了,听钱主任说,你在拉赞助啊。”

“我们科。”赵启平纠正道,“医院嘛,总有这种事儿。上海太大,好心人不够用。”

“你面前不就站着一个?”

“怎么,严律师打算义伸援手?”

“想搞个基金会。”

“您搞?”

“当然会有朋友一起。”老严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很感谢。给个邮箱?今晚整理一下发给你。”赵启平不去想他是来试探的,抑或是代谭宗明来试探的。他无权因为自己的怀疑和不适让一个生命得不到必要的经济援助,只是忍不住想到谭宗明。他意识到人与人的牵连从来是血肉交融,即使分开,也无法完全地将谭宗明从他的生活里剥离开了,在每一个细节每一寸回忆里,过去都熠熠生辉。

“我的名片。”老严递过去。

“谢谢。”赵启平笑笑,“病人会很感激您的好心的。”

“哈哈,这话叫人听到要笑话了。老有人说我刚相处起来还不错,时间久了,就知道不是东西了。”


这话的出处多半是谭宗明,但他们的口气差别太大了。

谭宗明这人嘴里好话太多,骂人的时候才见点真心实意。他和赵启平在一起三个多月,赵启平才听见他骂第一句脏话。那天晚上他们买了啤酒回家看球,一路看着要输,最后有如神助,恍如玄学,居然力挽狂澜,谭大老板啪得砸碎了杯子,骂了句”卧槽“,惊得赵启平回头看他。谭宗明时候一边耸耸肩膀一边说:“足球不利于养气。”


晚上他一直接到电话,不认识的号码,估计是白天的女孩儿,关了机洗澡,坐在床上看书。他不想睡着,这样无法控制思想——他感到自己离失控不算太远。丢外套掉出那张名片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老严会和谭宗明讲今天的事,并对此隐隐有些兴奋,仿佛从一开始就想牵扯不清,无法了断。


事实上,老严一个字没提,谭宗明也一个字没问,这俩人见面交代了一下工作,谭宗明就上了飞机。唯一的例外波折是在老严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把赵启平的名片给了过去,美其名曰“有熟人好办事”。

白天盛宣控股集团开董事会,他和安迪都去了,之后又召集核心成员开了一个集中会议,交代了一些事儿——中途安迪的小邻居还过来在外头闹腾了一番,驴蹄高跟几乎踏碎这楼的大理石地砖——该铺个地毯,太吵了。晚上直接飞北京,住院准备手术。

从北京回来后,他觉得不太舒服,去做了个全面的体检,不排除原发性肝癌的可能。早年投行生涯日夜颠倒,肝也常年好死不活,倒也不算十分新鲜的消息,通知了安迪后,给自己减轻了工作量。把西郊的房子收拾出来,从陆家嘴搬去修养,也只用一天的功夫。安迪唠叨这件事却花了三天,叫谭宗明头也大了,直到第三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感谢证监会,我们还在排队呢。”他盯着安迪,她出门的时候口红没有涂匀,嘴唇上翘起了皮。他猜想她压根就没有补妆,从外地一回来就直奔长宁。

“即使没有上市,我们也不得不重新衡量风险——存在误诊的可能么?”

“任何可能都存在,数值大小而已。”谭宗明道,“那边有镜子,你要补妆么?等下医生会过来。”

“不用。”安迪望着他,“你还好么?”

“我挺好的。比起抑郁症和乳腺癌,我觉得这个还行。”谭宗明笑了,“不过你也要注意,少熬夜吧,虽然我觉得咱们透支情况差不多。”

“手术什么时候?”

“下下个礼拜,在北京,我请了美国的专家过来,做个肝叶切除。我觉得我有足够的时间处理手头的事,这个你不用担心,但我希望你能在今年年底完成我们之前讨论的两个收购。合规方面的话,你和老严再看。可能要拖累你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没法让你去安排处理你弟弟的事。”

“我明白。”安迪点点头,“你一个人去还是你的partner陪你。”

“他有脱不开身的事。”

“与这个相比脱不开身?”

“咱俩都没什么家庭烦恼,夏虫难语冰。”


但谁不想见到雪呢?


谭宗明到北京后给赵启平的新号码打了一个电话,打出去有点后悔,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要是飞过来,他过意不去;若是置之不理,当真就难堪了。眼下他将关系定义为摩擦,就怕一个电话后,彻底上升到分裂的动荡局面中,于人于己都是心绪不宁的双输结局。索性他关机了,便自顾自地解读为进退两难,小鸵鸟总有跑回来的时候,如此便放下心来,准备手术。


那晚赵启平一直睡不着。躁得很,半夜里跑去喝水,喝完水睡了两个小时去上厕所,一晚上不安生。一开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小姑娘着实精神可嘉。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说起老同学又约吃饭,叫他一起。吓了一跳,装模作样地给那小姑娘打了个电话,谎称是最近在接触的女孩儿。母亲知道他不想见,却当做不知道他不想见的原因,只说那下次有时间一起。

有些争吵仿佛被她从回忆中挖了出去,绝口不提赵启平做过的一切努力。他曾试图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再聊起那个话题,便如同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和颜悦色地谈起别的,叫人喉头梗住一口血。谭宗明曾教他,如果你觉得自己会被人左右,就干脆不要给对方开口的机会。他举一反三地用给了谭宗明,母亲无师自通地用在他身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努力也会打水漂,奋斗常常没结果。优越了二十多年的学霸赵启平此刻有了点学渣无能为力的滋味。当然,挂科可以重修,两位老师也给了重修的机会,第一次没及格的赵启平也第一次地有了不想毕业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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