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小段子·烟火人间
新年小段子·烟火人间
“哪儿找的这地方?”谭宗明靠着前台的木头柜台,往外眺望镜光云影里的洱海。
“庄师兄推荐的,他说这儿的老板是他朋友,报他名字八折。”
“八折算什么朋友。”谭宗明笑骂道,“叫他们把东西先送房间,我们晚上再回来。先去走走。”
“我建议还是先回去吃点药,再拿件外套出来。”
“好,听医生的。”他自来从善如流。
沿街有卖烤乳扇的,又油又甜。谭宗明食指大动,赵启平一夫当关。
“我们可以买一串。”谭宗明叹了一口气,“一串死不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笑意浮上来,赵启平冲他眨了眨眼睛,“你当初连个蛋黄都不给我吃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了。”
“睚眦必报。”
“过奖过奖。”
城里卖许多义乌货,白天还没有许多人,只是并肩走走。大理冬天不算冷,风大,谭宗明围了围巾,赵启平就套了件夹克,到底还是小伙子,年轻,身体好。
“空气好。”谭宗明道。
“对一个刚从北京回来的人而言哪儿都空气好。”
“天色也好。”
“毕竟要发展旅游业嘛。”
“导游最好。”
“游客配合。”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又静下去,什么也不必接着说。
风特别大,把云影从他们身后吹到身前,他们走得慢一些,就连云影也赶不上,那片阴影就往前头追着别人去了。没在一起的时候,赵启平想拉他的手,气焰嚣张地走在街上,所有人都侧目才好。现在却没那么多想法了,肩并肩地散散步,不生事端,无甚争吵,和所有结伴出游的恋爱脑的情人一样,到地儿吃饭,睡觉打炮,上传自拍,挨个要求朋友们点赞。
“你笑什么?”谭宗明问他。
“我在想如果你也发张自拍的话。”
“有碍观瞻。”谭宗明笑道。
“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
“现在瘦了点,稍微能看了是吧?”
“我觉得吧,如果我早点见到你,咱俩谁追谁还不一定呢。”赵启平笑道,“感觉你现在瘦下来,我居然有点危机感。”
谭宗明低头不语。
之前手术的时候,针头被推到底的那一瞬,他也在想这件事:如果早一点遇见他。
“你在想巴不得我有这个危机感。”赵启平盯着他,一双黑眼睛亮亮的。
“那当然好,省得我等得辛苦。”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那是电视剧。”谭宗明摇摇头,“我打算稳定一点再联系你的——庄恕那小子嘴上没把门的,倒叫我守口如瓶。”
“他怎么了?”
谭宗明笑笑,当真守口如瓶,只荡开一句道:“不过,如果他没有告诉你,你这个决定难做呢。”
“你就不问我到底为什么走出那一步?”赵启平停下脚步,望着他的眼睛。
“我不在乎。”谭宗明也停了下来,他站在赵启平的影子里,舒服地闭上眼睛伸了一个懒腰,“理由可以很好听,但行动说明一切——况且喜欢一个人,就想让他过得容易点,舒服点,这不是很好么?”
赵启平愣了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奖励你一根乳扇。”
其实古城没什么好玩的,两人又懒得去景点拍照,下午便回了度假村。他们定了一间对着洱海的别墅,谭宗明吃了药有点困,进去补觉,赵启平拖了一张长椅到阳台。
他手头只有一本《自深深处》,谭宗明箱子里的。
出来是临时起意的——感谢发达的电子支付和预订系统——他们在路上完成了一切。那天在车里扣衬衫扣子的时候,谭宗明说,走吧,去云南。轻描淡写地确定要私奔一样,就等他也头脑一热地飞蛾扑火。
谭宗明车里有箱子,他随时准备出差。里头有一周的换洗衣物,足够他们囫囵两三天,或者压根他就打着一丝不挂的注意。
箱子里除却这本书以外没有别的娱乐,这书看上去挺新,买了没多久。掂在手里也轻,多半是机场书店买的。谭宗明这人回归祖国大陆后,少用他那辆过于招摇的私人飞机,改坐公务舱。而根据地上海坐落在包邮晚点区的中心,也来来回回拖累了他无数个流量控制的两小时,导致他的阅读量急剧增长。
某几页还留着咖啡渍,一股焦糖味——他的谭宗明这习惯很不好,不吃东西不看书,不生场病,鬼才能瘦下来。他当时一定百无聊赖地陷在候机室的沙发里,喝一杯糖度超标的玛奇朵,一页一页地消磨时光。身陷囹圄的王尔德,被困机场的谭宗明,约莫最后的下场都是胖——赵启平想。
如果喝完了咖啡,他就把咖啡杯放下,闲出来的那只手开始糟蹋书。他喜欢玩正在看的那一页书的右上角,如同玩弄情人的耳朵。中指抵住一个角,如同一根脊梁立在下一页上,然后用大拇指慢慢地摧毁那个角的抵抗,最后只留下一道永远没有办法抚平的折痕。如果他读得久,这一页上就留下许多征服与折磨的痕迹——所以赵启平把家里的那些宝贝漫画书都锁了起来。
他一定在这一页上停留了很久。
愤怒的作家在铁窗后絮絮叨叨地清算,愤懑不平地怀念。
“Between myself and the memory of joy lies a gulf no less deep than that between myself and joy in its acutality.”
——他在看这句,赵启平知道。
但他不知道谭宗明已经醒了,穿着睡衣,披着睡袍,靠在卧室到阳台的门框上,看他的情人在阳光下舒服地伸直了腿。
午后的洱海阳光正好。不刺眼,也足够柔和,把那个英俊青年的轮廓虚化到了似有一层新桃的绒毛。他背后是被湖上的风吹动的薄帘,帘后是他的情人。
迈到他身后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站在椅子后,俯下身,手从他的肩旁垂下,落在他金色的锁骨上,然后低下头,顺势吻了吻赵启平转过来的额头。
“看什么呢?”
“De profundis。”赵启平笑着挥了挥手里的书,“你箱子里的。”
“机场买的,打发时间。”谭宗明在他边上的条凳上坐下。
“这书在他的作品里,是最不好打发时间的。”赵启平道。
“我倒觉得身陷囹圄的人最知道怎么打发时间。”谭宗明笑了,“等下出去么?”
“你睡饱了?”
“多半晚上要失眠了。”
“那就你换个衣服,我们出去走走。我刚才看见有人在划小船。”
“这边不是不让手摇船下水么?我听前台说的。”
“多半是怕有什么安全问题。”赵启平扁了扁嘴,“可越不让干的越想干。”
“说得有理。”
于是他们挑了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天晓得是真不会说话,还是为了招揽生意扮出来的,谭宗明很满意,美其名曰,小心驶得万年船。
云在水里,人在天上,赵启平活跃得如一只松鼠,跳到船头。谭宗明跟上去,在他脚边坐下。船夫在船尾,只望着水。风在舵边,手在风里。
这地方他来过,还求过婚——谭宗明想——但这次真的是两个人了。
“游戏里头民政局那地放是在那边,你说像不像?”赵启平回头问他,柔软的领子被风刮起来,贴着他的脖子,如同一个纸片人,谭宗明忍不住伸手去拉他。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谭宗明看着那边,“特别像,多半美术来过这边的——这次是你跟我一起来的,所以看上去比游戏好些。”
他笑着坐在脚边,赵启平几乎能从他的眼睛里望见自己。
“你一定恨过我。”他坐下来轻轻道,“那页都折出角了。”
“彼此彼此,礼尚往来。”
“你又知道?”赵启平噗嗤一声笑了。
“将心比心罢了。”
这话熟悉,却忘了在哪儿听过。
“囚徒困境,当然都恨,只是恨不彻底。”谭宗明道,“我之前想过挺多方法,都没敢实施。无计可施的时候,当然不快活。只是想到有人比我更不快活,就也没什么了。”
“很多方法?”
“绑了带走,打昏带走,下药带走。或者以权相逼,以利相诱,或者叫上几十个黑衣光头去医院把令尊抓起来,逼你以身相许。可惜以上种种,多半都违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谭宗明笑道。
“你是不是……”
“看了特别多电视剧?对。”谭宗明点了点头,“病房里有个电视,不让上网看手机,书也少,净被糟粕洗脑了。”
“哈哈哈,不错不错,你也许和我妈有话说了。”话到此处,赵启平忽然又咬了舌头似得顿住不说。
“其实我不敢联系你很大的原因是怕被骂。”谭宗明看他神色,想了想道,“你这段日子也不好过,必然窝着一股邪火,不能冲旁人发,当然要骂我了。”
“诶我这个人讲理的好嘛?”
“对啊,所以要骂我拐带你上了贼船,这辈子万劫不复了。”
“谁也不干净,不必谦虚客气。”赵启平复笑道,“幸好你没打,我多半骂你个狗血喷头,骂到我自己都忍不住哭。”
“你骂人还把自己骂哭?”
“在下为数不多的缺点就是激动了像哭,气势上就矮人一截。”赵启平佯装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笑道,“我就是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喜欢你,偏偏还除我以外所有人都反对,偏偏把自己陷入那么难搞的境地,整夜整夜睡不好,做噩梦都梦见我妈押我去民政局登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户口本——真的,不骗你,你别笑。”
“那现在户口本呢?”谭宗明忍不住。
“我藏起来了。”赵启平道,“结论就是,倒了血霉,还不想请道士转运,认栽。但是心里上认栽和行动上出击,那完全就是两个概念。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哪儿来的胆子。”
“我知道。”谭宗明望着他。
“说说看。”
“那本书你还带着么?”
“包里。”
“应该还有一页,在后面,我看得久,折坏了一个角。”
赵启平把包拿过来,抽出那本书。一页一页往后翻,果见一页比其他页翻得更旧,那个角都被揉得发黄发软。
“There is, I know, one answer to all that I have said to you, and that is that you loved me: that all through those two and a half years during which the Fates were weaving into one scarlet pattern the threads of our divided lives you really loved me. Yes:I know you did. ”
那杯看书时喝的半热的咖啡忽然打翻,在他的心上,又甜又热,浑身出汗。
他有点儿慌张地合了书,丢进包里,扭过头去,指着对面:“那边要是半边天都是烟火,就和游戏里一模一样了。”
谭宗明顺着他的手,往那边看。
确实当有些庆祝的烟火,才像他们重返的人间。
评论(31)